《汉宫秋》流行已久,只是建文帝不喜这个剧目。昭君出塞的故事,既有画师的小人面孔,也有汉帝的懦弱无能,以及外族的凶狠可怖,这样的剧目于皇宫来说太过尖锐,也没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把这出戏搬在皇帝眼前。
朱槿一双明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那位白裙的歌女,一颦一笑皆是惑人的风情。熟悉的歌喉依旧婉转动人,她走上台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是莲心。
“秋木萋萋兮叶萎黄,明月澹澹兮晚露凉,”
引文与下句皆出自周源源、黄新德主演黄梅戏清唱剧《汉宫秋》
歌声起落,莲心站定,看向一旁的昭君,继续唱道:“长门十载兮心无望,青娥素女兮守空房。”
声如瀑布急转而下,泄露出无边的悲凉孤寂。
昭君抬目接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既然已经上了宫宴,那人们也就免不了又要私下议论几分,场上气氛如鼓乐之声,一时之间高涨。
秦妍的舞乐是高雅的艺术,而戏剧却是民间世俗气,但即使是青瓦红墙的宫禁之处,也并非所有人都是爱好风雅,出尘逸世的高士,反而无论寒门还是世族,对这些民间戏剧却都是藏着掖着的喜好。
况且今日,剧目既是天子支持,众人也就没了顾忌,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互相一笑。
方筹更是不知从何处摇tຊ着一把折扇,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加掩饰。
方清平嫌恶地看着他这般作态,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一声冷哼。
秦妍回到赵家席位,脸色却很难看。
定云侯夫人终究于心不忍,低声吩咐侍女,叫赵含意与赵兹华回去后多注意些秦妍的情绪。
比起她那惊鸿般的一支舞,浮光掠影地留下了一个美人衔花的影子,昭君荡气回肠的凄美故事,却随着清亮幽怨的歌声深入人心。
朱瑜悠悠问起阿必赤合,“不知王子觉得,此剧如何?”
阿必赤合眯起眼睛,“陛下,臣受教。”
他如何评中原的这出经典故事?歌颂王昭君的勇敢与牺牲,还是歌颂匈奴的威武凶恶?
朱瑜的态度太模糊了。
阿必赤合不得不反思,他今日敢放这出戏给自己和塔齐看,却又带了一个未有婚约的公主过来,到底是想要答应和亲还是彻底与他们撕破脸面。
一折戏落幕,方筹最先回神,起身“啪啪”地鼓起掌。
徐溶月看着他动作,径自饮下一杯酒。
徐夫人见他动作,轻声问:“相公便由着方家那厮吗?”
方、徐两家一向水火不容,方清平为人刚直,朝堂之上便敢毫无顾忌地指着人骂,方筹又是那副性子,暗里阴阳怪气,方家父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对徐溶月来说都不是省油的灯。
徐溶月余光盯着台上尚未退下的“昭君”与歌女,“他是在帮皇上,而皇上是在帮赵家,既然是帮赵家,便于徐家有利。”
他道完又皱起眉,“赵泽兰太过优柔寡断了。”
朱瑜顺势看向方筹,“方卿看来对此剧十分满意。”
方筹道:“美人如花固然赏心悦目,然而帝王见民之所见,闻民之所闻,乃国之幸事。臣为陛下开心。”
方清平又是一声冷哼,只差把“油腔滑调”四个字写在脸上。
方氏父子算不得和睦,但保持着微妙的同盟关系。
否则,方筹此时应该会成为徐氏、程氏的一员大将。
朱瑜嘴角的弧度却不曾再扬起分毫,问道:“依照方卿的意思,是《汉宫秋》更胜一筹了。”
方筹便不再言语,底下却又涌出几位大臣,附和道:“昭君之美,美在千秋啊。”
朱瑜抬手,待人声过去,瞥向一旁的吴淑函,问:“皇后以为呢?”
吴淑函看他一眼,温声道:“妾以为,二人一歌一舞,各有千秋,若陛下一定要论个高下未免叫人难为。”
“说的有理,”朱瑜道,“那便请二人都上来一同受赏如何?”
高炜同底下诸位大臣们皆道:“皇上英明!”
小太监快步走到秦妍面前,想请秦妍下来,秦妍却自己走下席位,对着朱瑜道:“陛下,秦妍自愧不如,不敢受赏。”
姚绻和莲心站立在一旁,瞧见她的神色,姚绻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开口道:
“秦姑娘面色不好,可是受了风?”
秦妍看了她一眼,咬着牙点头:“是有些不适。”
朱瑜还未回答她此前的问题,听见二人谈话,道:“既是身体不适,便先去歇息吧。”
秋月不知不觉地从枝头飞上头顶,高高地悬挂着。
见到没穿道袍的莲心,灿如明珠,朱槿却感觉不到欢喜。
姚绻得了价值连城的赏赐,朱瑜甚至将今年的贡品赐了不少给她。然而这些当时令人羡艳的珍宝,与几日后姚家冤屈公布、姚绻被封为淑妃的消息相比,又算不了什么了。
曲终人散之后,各家大臣都要出宫回家,再过一回自己的团圆。
程荻与徐溶月相约了聚贤楼,走时见昙佑一身月华清冷,逡巡片刻,还是上前:“昙佑法师若无事的话,可愿同我们在聚贤楼小聚?”
朱槿一散席便不见了踪影,她今日后头喝了许多酒,昙佑不太放心,正想去寻她,被程荻拦住,只好暂时收了视线,“抱歉,我便不去了。”
他眉头轻皱,投下几分急切的躁郁,连理由都未曾找一个。
程荻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竟然不由得显出愠色,“昙佑法师,你也知道吧?你如今不该离殿下太近。”
“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何不愿入京,”程荻道,“我观长公主并非是看重家世门第之人,你同殿下一起长大,自然比我更清楚,但既然你当初未曾想过还俗,如今就更不应该任殿下如此与你亲近!”
程荻这般严厉的样子,连徐溶月都甚少见过,昙佑被他的话一震,像是一把利刃割开血肉般的痛。
程荻也像是未曾想到自己说出口的语气有这么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也有些发愣。
“我……”昙佑刚想开口,长青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问他:“法师,你见到殿下了吗?我们到处找不见她,修仁修安从景元宫回来也说没看见。”
昙佑的眉在那一瞬无所顾忌的皱下来,“你们先四处找找,若是子时还未找到就让修安修仁去找何太妃和崔少监。”
面上的急切与担忧不加掩饰,昙佑转身对程荻道:“多谢程公子提醒,我……明白。”
自己会离开的。
但无论离开与否,他答应过济惠和太皇太后,无论何时何地,他终会守着嘉宁叫她平平安安的长大。
花月摇晃,寒凉的秋意透过吹来的风席卷了朱槿全身。
她好似从这寒意中清醒了几分,抬头看去,恰好见到了那块写着“映秋殿”的匾额。
月色如霜雪般洒下来,将眼前的一切照的清晰透亮,却又将那肆意生长的杂草染上几分凄清寂寥。
她向前踏了一步,地上柔软的青苔好似幼时在母亲的床榻般柔软。
再睁眼,这座铺满月光的荒废宫殿仿佛静静的注视着自己,在这里独自等候许久。
朱槿去摸了摸颈间的小玉佛,将手放在了映秋殿满是灰尘的宫门上。
宫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一声声哀吟。
朱槿的裙子被杂草划出几道痕迹,站在映秋殿前的院子里,面前红漆的木门破旧,窗纸也被风吹出裂痕,在冷风中瑟瑟飘摇。
昏沉的脑子无比清晰地记忆起了在映秋殿的那些日子。
兄长早慧知事,但往往被母亲责罚,很小很小的时候,朱槿还有“父亲”这个概念。
父亲会带玩具和点心给自己和兄长,父亲的手很大,力气也很大,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兄长和自己举起来。
兄长喜欢缠着父亲要他举高,但是朱槿不喜欢,她觉得害怕。
于是每次就缩在母亲的怀里,看着兄长和父亲高大的影子。
后来父亲就消失了。
每次见到他时,母亲都说,要叫他“父皇”。
兄长也要这么叫,他是听话的乖孩子,宫里人说嘉宁公主和六皇子是整个皇宫最听话的一对兄妹了。但兄长那时不开心,朱槿知道他不喜欢叫“父皇”,知道他还想要“父亲”的举高高。
兄长上学堂之后,朱槿还是很喜欢黏着他,因为那时无论是“父亲”和“父皇”,都不太经常来映秋殿了,但是八公主总是过来。
兄长上学堂有时会见到父皇,八公主不敢再他面前欺负自己,她怕兄长向父皇告状。
但是兄长其实没有向父皇告过状,朱槿想了想,觉得如果换做“父亲”,兄长说不定才会告状。
每次知道八公主欺负自己之后,兄长便会吓唬八公主,八公主每次见了他都很害怕他,所以总是在各位娘娘面前犯错。
但是每次八公主一犯错,母亲就会罚兄长。
朱槿总是哭,觉得母亲更喜欢八公主,不喜欢兄长和自己,不然为什么每次都要给八公主撑腰。
但是母亲总是不理会自己,还说自己要是多为兄长求情一句,就多罚兄长一个时辰。
朱槿后来才学聪明,每次母亲罚兄长时,自己就也要去陪兄长一起受罚,这样母亲罚的时间就会短些。
有时候罚的轻,就是扫扫地,兄长一声不吭地拿着扫帚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扫成一堆,等朱槿出来陪他,他才露出笑,也不让朱槿干活,任她到处玩叶子看蚂蚁。也有罚得很重的时候,八公主有回掉进池塘里,发了几天的烧,她的母亲便找到映秋殿来了,说八公主在梦里一直念着兄长的名字,叫兄长放过她。
那天闹得很大,连父皇都来了,父皇责骂了八公主的母亲说她自己没看好孩子,现今她生病了也不管,却跑到这里来闹。
八公主的母亲哭着跑过来,也哭着跑了回去。
但那一日,兄长依旧受了罚,母亲说,要他跪在殿门口,直到他认错为止。
朱槿像以前一样陪他,但没过多久便受不住了,困得睡了过去,到后半夜还被冷醒了一回,身上披着兄长的外衣,兄长却仍旧跪在原处,外面下起雨,溅起的水花染上他的衣摆。
兄长叫自己回去,朱槿偷偷溜进殿内拿了桌子上的伞和两床被子出来,把伞撑在后面,一人一床被子继续跪着。
但朱tຊ槿忘了当时兄长究竟跪了多久,她后来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殿内,宫女太监围成一圈,兄长在自己床前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那时候,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母亲说自己病了好久,八公主好起来了自己还在睡。
朱槿很难过,因为八公主好起来了但是自己却生病了,兄长还跪了那么久。
她觉得吃了一个大亏。
这下八公主不仅欺负了自己,还欺负了兄长,前面她母亲还说她病的快死了,眼下自己还生着病呢她又好起来了,一定是想着活过来继续欺负自己和兄长。简直太过分了。
朱槿越想越难过,越来越想哭,于是汹涌的泪水遍宛如长河波涛滚滚而来,异常有力,异常健康,惊掉了太医的下巴。
那时候她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都是心有所求的。
就像八公主想要欺负自己,自己想要兄长不被八公主欺负。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不知道昙佑心里求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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