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程荻如此,徐溶月在心里打着算盘,拍拍程荻的肩膀,道:“既然在意,何不去看看?”
程荻犹自摇了摇头,看向徐溶月,“我知道你想拉拢长公主,但牵扯无辜之人终究不妥。”
徐溶月一笑,“你去查过了?”
“济善大师与母亲有些交情罢了。”程荻轻道。
徐溶月转回目光,“可他不愿来京城,这是为什么呢?程荻,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这么大个活人,与长公主朝夕相处,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在里面,却不愿意来京师?”
“他是济惠弟子,太皇太后眼前长大的人。”
徐溶月淡笑着,眼中映出酒水里月色荡漾的景色,清雅隽秀的容色流光溢彩地闪烁着一道道暗芒。
不论是情深意重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身为长公主身边最亲近的男子,他又如何能完全放手任朱槿只身来到皇城。
宫宴一向以勋贵为主,何太妃与吴太后一同过来,底下便立马蹦出几位吴氏的子弟前来问安。吴太后面对着这些家中小辈,笑的雍容,但眼角并未放松,说了几句便要他们退下。
何太妃则是拉着朱槿嘱咐几句,末了又低声叫朱槿替她好好瞧瞧宴会上那些世家小姐,那个人品模样都好,瞧着适合朱熙的。
朱槿只得无奈应下,转头对着昙佑做了个小动作示意他过来。
昙佑眨了眨眼,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听见她低声同自己道:“你替我看看这宴会上有哪些女子三哥能娶。”
“……”
昙佑道:“殿下,我是佛门弟子。”
“所以才叫你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嘛,反正在你眼里都是施主,”朱tຊ槿挑眉,扫过一个个花容月貌的大家闺秀,低声回复:“谁叫你脑子比我灵光。”
昙佑还真的从未觉得朱槿是脑子不灵光的人,听见朱槿又道:“你说这赵含意和吕乐萱,谁比较适合做肃王妃。”
“殿下觉得,肃王更喜欢谁?”昙佑忽然问。
朱槿闻言顿了顿,思索了片刻,“我觉得他谁也不喜欢。”
“殿下若是想帮赵小姐,前几日应当就该约肃王与赵小姐见面了。”
朱槿沉默片刻,“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对含意有所亏欠。”
她说完,留下一声极轻的叹息。
阿必赤合同塔齐是崔质接引的,在宫道上阿必赤合便一路悠然地哼着歌儿,北漠的调子,惹得路过的宫女频频侧目。
崔质目不斜视,只管将人送到,到宫门口时,正好碰上皇帝的车驾。
阿必赤合上前行礼,笑着看向朱瑜,“皇帝陛下,真巧。”
朱瑜自然也笑,“王子,更深露重,在宫中可要小心行走。”
文绉绉的汉话,他也不管阿必赤合听不听得懂。
阿必赤合神色不改,仍旧笑眯眯的,额上的刀疤在灯火辉映下越发狰狞。
满座汉人衣冠,就像是中原最喜好的华美牡丹,美丽的不可方物,只有阿必赤合一身蛮人做派,大刺刺的走进宴席又大刺刺地坐下,看着朱瑜含笑的脸又大刺刺的起身随众人拜见,在一道一道的探究目光中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朱槿也不由得朝他看去,对上恰好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坦然的侵略意味,像是饿狼见了猎物死咬不放的模样。
一个目光,一道伤疤,太过夺人眼球,也太过危险凶恶。
朱槿身子微僵,一声声道贺中秋团圆的吉祥话中如坠冰窖。
朱瑜举杯敬月,众臣随之附和。
朱槿收回的眼神迅捷又惶恐,拿起酒盏时却又变得沉着端庄。
昙佑见过许多次朱槿勉强自己的模样,尽管在灵山塔的几年,朱槿从未将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皇室血脉,但一国公主之尊,她却也不会辱没这个身份。
不够位高权重,但可以亲和娴静。
在各种传闻之外,众人见到朱槿的印象就是如此。
昙佑的座次在几位僧录司的大和尚之下,左善世德能和颜悦色地主动朝他搭话,“小友可是济惠大师门下弟子?”
昙佑收回神思,恭敬地回道:“是,佛弟子昙佑见过诸位大德。”
德能微笑,略显遗憾地道:“本来也有邀请过济善住持,可他称寺中事务繁杂,便没有过来。”
提及济善师叔,昙佑神色微微黯淡。
德能没有漏掉他无意识之间的变化,道:“昙佑师随殿下入宫这般久,可曾想过往后如何修行?”
昙佑垂首,只道:“请大德开示。”
德能闻言露出满意的神色,“老衲也听闻济惠大师曾将灵山塔托付于你,但我佛门修行,单单只靠灵山塔那浩如烟海的佛经却还不够。佛曰人间八苦,诸行无常,我等看破红尘的出家众,却也不可不渡人渡己,经人间苦,方能磨砺心性,修成正果。”
昙佑回:“大德有理。”
点到为止,德能察觉到昙佑情绪有了些微波动,已经明白他心中动摇,继而道:“昙佑师若不弃,老衲每隔半月都会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吃吃茶,济惠大师圆寂之后,老衲也时常想起他底下的两个弟子,只是近来又听闻你师兄已经还俗,老衲出世也有几十余载,昙佑师若有疑惑,也可与老衲几个探讨一二。”
听见昙佑片刻之后的回应,德能心底也算松了一口气,又笑着专心于自己的席位,开始享受宫中专备的素斋。
朱槿本来注意着昙佑那边的动静,边上忽然坐上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袭水色罗裙,看见她投来的视线像是被刺了一下一般,怯怯地道:“七姐姐……”
这一声“姐姐”,才让朱槿从她的眉眼间看出几分熟悉。
“七姐姐对我没有印象也是应当的,”眼前的人强笑道,“我行十,小字阿鸾。我六岁时,您送过吟香殿一对金铃,据说是从前皇祖母送您的,母妃让我从小戴到大。”
她说着,抬起手露出腕间的金铃。
朱槿看着发出清脆响声的金铃,倒是想起她来了。
“你是寿康?”
朱鸾闻言用力点点头,又缩着身子道:“七姐姐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那对金铃是朱槿幼时心爱之物,她上灵山塔的第一年的生辰礼,祖母命人专门去找的江南工匠打造的。朱鸾的母亲原是宫中女官,生下朱鸾后也慢慢失了恩宠,朱鸾六岁时生过一场重病,恰逢八公主感染时疾,皇帝用药也不断,太医们忙得不可开交,没空去管她们母女。朱鸾的母亲没办法,求人偷偷去给灵山寺递了信。
太皇太后才趁朱鸾生辰以她的名义送了一对金铃到宫中。
朱槿起初是不愿意的,哭着问祖母她的库房里有那么多东西为何非得要这对金铃。
但太皇太后只是道:“嘉宁,有的东西你再喜爱,它也不过是一件死物,但于别人,则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朱槿记得,那一年,八公主没能撑过去,但朱鸾活了下来。
朱槿看着朱鸾那张稚嫩的脸庞,忽而有些能理解那些何太妃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自己时那样柔软的情绪,她轻声问朱鸾,“你今年该有十五了吧。”
就像何太妃问她那样。
见朱槿想起自己,朱鸾才舒了一口气,闻言微微笑着回她:“是,等冬月就及笄了。”
明明是她问起的话,可在说出口后,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凝滞。
及笄的公主,盛大的宫宴,北漠的来使。
她飞快地看向高台之上与阿必赤合对饮的朱瑜,何太妃的嘱咐还在耳边:“这次鞑靼提出互市都算是小事,可竟还要一个公主,想必是笃定如今朝廷国库空虚,不会轻易同鞑靼开战。好在你祖母早早地替你商量了婚事,否则单凭你与陛下是孪生兄妹这一点便定不会叫他们轻易放过你。”
若是自己因为和赵泽兰有一门亲事而逃脱和亲的危险,那么这个要求最有可能的是顺延到另一位公主身上还是取消呢?
显而易见。
至少现在,朱瑜是在为继续这个要求做打算,而非重议。
朱鸾生母在建文帝驾崩后半月便已经亡故,这三年除了吟香殿的嬷嬷便只有小吴皇后时不时照看着她,然而她的婚事,却是吴淑函不能轻易决定下来的事,她自己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吴太后和朱瑜又懒得去管,这次中秋,吟香殿的嬷嬷很是费了心思,将朱鸾打扮的漂漂亮亮,可惜在场就算原本有些心思的子弟,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求娶了。
朱槿的一颗心沉到谷底,却依然微笑着,对朱鸾道:“‘锡鸾和铃,昭其声也。’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朱鸾的脸微微红起来,像是沾染了天边的霞色。
朱槿现今有些明白了为何何太妃与莲心都说过她很幸运。
比起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人身不由己、流离失所,自己那段和平无忧到无聊地步的少女时代,该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生活。
高贵如朱鸾,却被当作两国谈判的筹码,平凡如孟家,只是因为一次劫掠便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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