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玠将自己的虎口掐出一道道血痕,咬牙道,“某麾下都是武夫粗人,朝中各方势力虬结,还需要夫人多加指点。”
孟追欢话中似是带了哭腔,“长安诸事繁多,还要请王爷照拂,”
李承玠照拂、孟追欢指点,从今日起,他们可以是促膝把酒的多年老友,可以是连宗结派的朝中朋党,就再也不是念过催妆诗、结成铜镜钮、饮尽合卺酒的爱人。
孟追欢昨夜蜷缩在被窝里泪水止也止不住,今天却要强打起精神开门迎客。
从前她姨母薛观音得势之时门庭若市,仕人攀附谄媚、逢迎巴结,如今门前却鞍马稀少、冷落凄清。
幸而薛观音颇爱培植旁支学子,供养读书、举荐入仕,因此如今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官员也有二三十数,虽都不身居高位,但在大梁官场人人都能写折子,人人争当谏臣的风气下,一人一口唾沫也是能淹死人的。
孟追欢召来这些人,只说让他们写折子大行立长论,对李承珩多加溢美之词。世家大族虽不会明面参与夺嫡之事,但私下为皇子招兵买马、亦步亦趋的事儿从来只多不少。这些人受薛观音、孟追欢恩惠颇多,自然大举联合同僚进言。
这么一去二回,如今大梁官场上为着立储一事也算是人声鼎沸。
不久后,孟追欢竟收到了李承珩的帖子,邀她去平康坊南曲饮酒,从前都是她拿别的男人取乐,敢以她为乐的,李承珩倒是第一人,孟追欢叫来府上打手,准备好生会会李承珩。
——脂粉华妆、瑰逸艳色,平康坊是销金窟、也是烟花地。
平康坊的假母见惯了穿胡服的娘子,待到她出示了帖子,就将她往席上引。
那是一清幽敞亮的厢房,窗印梅花、炉烹雪水、抱月琵琶,李承珩惬意地随着乐声哼唱。
孟追欢心里清楚,李承珩再荒唐也不会叫她瞅见他的风月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李承珩喊她过来坐下饮酒,只说要行个酒令,他做“明府”,喊她做“律录事”
酒令中,有威望tຊ的人当监令,负责监督整个酒令活动,大家以称呼县令的尊称叫他“明府”。“明府”下面有两个人,“律录事”和“觥录事”。
。
在酒令中,律录事专管负责宣酒令、判对错,一般都是名妓们的专职。
孟追欢在心中白他一眼,满桌的名妓娘子,却要让她做律录事,显然是心存戏弄之意。
李承珩却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酒,由不得她不当,“便以琵琶为题做一首诗来,我们律录事娘子乃是百代诗人冠冕孟白甫的女儿,由她评判最好不过了。”
孟追欢面色如常,只当无事,却私底下伸出手到李承珩袖管里,狠狠掐了一大口,他竟也不动,就任由她掐。
孟追欢右侧坐了一满头玳瑁簪的貌美女子,那人对着李承珩微微颔首便举起酒杯道,“往昔恩情最难忘,淑妃犹怜膝上弦。恩隆宠眷今在侧,不见旧时枕边人。
南北朝冯淑妃:北齐后主高纬的嫔妃,擅长弹琵琶,史书上的知名祸国妖妃。亡国后被赐予代王宇文达,仍然很受宠幸,冯小怜便写了《感琵琶弦》: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欲知心断绝,应看膝上弦。
”
李承珩看着那吟诗的女子,“玳瑁,你说说看作何解?”
“连冯小怜这样做得出造桥观战、玉体横陈的祸国之人,都会感念从前丈夫的恩情,”那叫玳瑁的女子望了一眼她,“可惜我朝女子多薄幸,连妖妃都不如。”
孟追欢将行酒令的竹筹向她一丢,“你这诗意不好,饮酒吧。”
“冯淑妃当真是一笑相倾国便亡吗,若如此,那还打什么突厥,喊些平康坊名妓往斡难河畔笑一笑,突厥不就溃亡了?玉体横陈之典不知玳瑁娘子是从哪本史书上看来,还是将杜撰的稗官野史当了真,在酒桌上添些笑话出来。”
玳瑁喝尽了杯中酒,用手肘兑了兑旁边那梳着螺髻的女子,那螺髻女子便开口吟道,“浔阳琵琶成名诗,江州司马泪沾襟。五陵往事抛耳后,独余切切错杂弹。”
“海螺斗胆以白乐天之诗为题,白乐天诗中所载之琵琶女,年少时容色倾城、追欢逐笑,被五陵轻薄男儿追捧;等年龄渐长容颜老去,便只能‘老大嫁与商人妇’了……”海螺却低低笑道,“听说孟娘子年少时,昔日曾被赵王韩王同时求娶,不知怎么却最后嫁给行均输平准之法,以官行商的荆国公了呢?”
“你这诗做得不错,”孟追欢握着酒杯浅斟道,“但人倒是不行,却对桌上人口出讥讽之语。”
“桌上姐妹,谁不是教坊人?谁不是琵琶妓?谁不怕将来有‘梦啼妆泪红阑干’的一天?还是该喝。”
海螺还欲再辩,却见桌上女子皆愤恨地盯着她,只能饮了杯中酒。
却又到了李承珩旁边一名叫贝儿的女子,她举起酒杯便道,“略无百金贿延寿,天南地北万里隔。失身胡虏无限恨,凄凄琵琶不得语。”
“王昭君失身于呼韩邪,甚至呼韩邪身死后还要嫁给呼韩邪之子……”贝娘还强逼出一滴泪来,“侍奉鲜卑这样没伦理纲常之人,当真是可怜至极。”
李承珩斜睨了她一眼,“贝娘啊,呼韩邪是匈奴人,可不是鲜卑人。”
“贝娘说错了,孟娘子,贝娘自罚一杯。”说罢便开始饮酒。
孟追欢轻笑道,“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王昭君入宫后不肯贿赂宫廷画师毛延寿,毛延寿将昭君画得不美,得不到皇帝临幸。汉元帝将其嫁给了呼韩邪,又在其死后因为收继婚制,再嫁呼韩邪的儿子。
,是因汉廷软弱,无将可用,无军可征,只能以女子和亲换取安宁,昭君出疆,苟利社稷,怎么就成了娘子口中的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娘子确实该喝。”
孟追欢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因她既不以失身胡虏为无限之恨,也不肯如王介甫诗所说的“弹看飞鸿劝胡酒”,她做不了以身殉国忠烈女子,也不肯埋下头颅侍奉新主。
可惜她琵琶弹得不好,却无法将此中情感宣之于外,也弹不出一首明妃怨来。
桌上酒令行过,孟追欢一一将她们驳倒,已然醉得不醒人事,她又将手伸进李承珩的袖管用水葱似得指甲掐他,“李承珩,她们是卖笑人,我亦是卖笑人,你也是卖笑人,卖笑人何苦为难卖笑人?”
13:文君新寡怨春风
孟追欢宿醉一日头痛欲裂,却是在平康坊中醒来,那名叫玳瑁的女子坐在她床头兑着蜂蜜水,见她醒了就将她扶起来要喂她喝。
“我以为你不待见我。”
“作诗嘲讽你,只因那位贵人付了大价钱,谁会跟钱过不去,”玳瑁一勺一勺地往她嘴里送,“你既然驳倒了我们,我们便佩服你。”
孟追欢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李承珩真是无聊至极。”
“说谁无聊呢?”
孟追欢见李承珩入了房中,忙翻过身去盖上被子不想理他。
“醒了就起来,”李承珩挥手让玳瑁出去后,便要来掀她被子,“昨日咱俩共花费白银二百二十两,咱们一人一半。”
“你喝花酒还要我给你出银子?”
“昨日的酒你也吃了,漂亮娘子你也看了,自然该一人一半。”
这话一出气得孟追欢伸进袖管里就掐他,李承珩撸起袖子凑到她跟前去,“给你掐,到时候将医药费,一并打包送到我府上。”
因她昨日将衣裳都吐了,玳瑁便寻了身石榴红的大袖衫与她穿,玳瑁比她清瘦许多,勒出道道红印子,她又被气得胸口微微起伏,李承珩看得口干,却又卡着她的下巴认真道,“我问你,为何你薛孟两家的官员会上书请立我为太子,你心里又在打着什么算盘?”
“我能有什么算盘,我族中人不是和王爷的幕僚做着同样的事吗?我不过以此为筹码想自荐为王爷的门客罢了,谁知王爷却将我叫来平康坊羞辱嘲讽。”
孟追欢抱着膝盖,话说得诚恳,脸上却是满是笑意。
“信你向我投诚,不如信我们李家不造反。别给我耍什么手段,我现在不能杀你不代表以后不能,李承玠他守不了你一辈子。”
李承珩发狠后又乍然笑道,“你若是爬我弟弟的床爬够了想爬爬我的,我倒是欢迎。”
孟追欢看到那与李承玠五分相似的脸,说出的却是龌龊至极的话,一阵泛恶心,又伸手掐上了他的袖管。
李承珩的一番嘲笑羞辱并不足以使孟追欢退却,她仍还是一如既往命族中官员上书。
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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